●卷六十九·居士外集卷十九
◎书十二首
【与尹师鲁第一书〈景祐三年〉】
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。前在京师相别时,约使人如河上,既受命,便遣白头奴出城,而还言不见舟矣。其夕,及得师鲁手简,乃知留船以待,怪不如约,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。
临行,台吏催苛百端,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,使人惶迫不知所为。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,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。始谋陆赴夷陵,以大暑,又无马,乃作此行。沿汴绝淮,泛大江,凡五千里,用一百一十程,才至荆南。在路无附书处,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?及来此,问荆人,云去郢止两程,方喜得作书以奉问。又见家兄,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,计今在郢久矣。师鲁欢戚不问可知,所渴欲问者,别后安否?及家人处之如何,莫苦相尤否?六郎旧疾平否?
修行虽久,然江湖皆昔所游,往往有亲旧留连,又不遇恶风水,老母用术者言,果以此行为幸。又闻夷陵有米、面、鱼,如京洛,又有梨、栗、橘、柚、大笋、茶荈,皆可饮食,益相喜贺。昨日因参转运,作庭趋,始觉身是县令矣,其余皆如昔时。
师鲁简中言,疑修有自疑之意者,非他,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,今而思之,自决不复疑也。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,此似未知修心。当与高书时,盖已知其非君子,发于极愤而切责之,非以朋友待之也,其所为何足惊骇?路中来,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,此皆不知修心也。师鲁又云非忘亲,此又非也。得罪虽死,不为忘亲,此事须相见,可尽其说也。五六十年来,天生此辈,沈默畏慎,布在世间,相师成风。忽见吾辈作此事,下至灶间老婢,亦相惊怪,交口议之。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,但问所言当否而已。又有深相赏叹者,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。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!往时砧斧鼎镬,皆是烹斩人之物,然士有死不失义,则趋而就之,与几席枕藉之无异。有义君子在傍,见有就死,知其当然,亦不甚叹赏也。史册所以书之者,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,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,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。幸今世用刑至仁慈,无此物,使有而一人就之,不知作何等怪骇也。然吾辈亦自当绝口,不可及前事也。居闲僻处,日知进道而已,此事不须言,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,要知修处之如何,故略道也。
安道与予在楚州,谈祸福事甚详,安道亦以为然。俟到夷陵写去,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。又常与安道言,每见前世有名人,当论事时,感激不避诛死,真若知义者,及到贬所,则戚戚怨嗟,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,其心欢戚无异庸人,虽韩文公不免此累,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慼慼之文。师鲁察修此语,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。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,然或傲逸狂醉,自言我为大不为小。故师鲁相别,自言益慎职,无饮酒,此事修今亦遵此语。咽喉自出京愈矣,至今不曾饮酒,到县后勤官,以惩洛中时懒慢矣。夷陵有一路,只数日可至郢,白头奴足以往来。秋寒矣,千万保重。不宣修顿首。
【与尹师鲁第二书〈景祐三年〉】
某顿首。自荆州得吾兄书后,寻便西上,十月二十六日到县。倏兹新年,已三月矣,所幸者,老幼无恙。老母旧不饮酒,到此来,日能饮五七杯,随时甘脆足以尽欢。修之旧疾,渐以失去,亦能饮酒矣。不知师鲁为况如何?到此便欲遣任进去,又为少事,且遣伊入京师,于今未回。前者于朱驾部处见手书,略知动静。
夷陵虽小县,然争讼甚多,而田契不明。僻远之地,县吏朴鲠,官书无簿籍,吏曹不识文字,凡百制度,非如官府一一自新齐整,无不躬亲。又朱公以故人日相劳慰,时时颇有宴集。加以乍到,闺门内事亦须自管。
开正以来,始似无事,治旧史。前岁所作《十国志》,盖是进本,务要卷多。今若便为正史,尽宜删削,存其大要,至如细小之事,虽有可纪,非干大体,自可存之小说,不足以累正史。数日检旧本,因尽删去矣,十亦去其三四。师鲁所撰,在京师时不曾细看,路中昨来细读,乃大好。师鲁素以史笔自负,果然。河东一传大妙,修本所取法此传,为此外亦有繁简未中,愿师鲁亦删之,则尽妙也。正史更不分五史,而通为纪传,今欲将《梁纪》并汉、周,修且试撰次,唐、晋师鲁为之,如前岁之议。其他列传约略,且将逐代功臣随纪各自撰传,待续次尽,将五代列传姓名写出,分而为二,分手作传,不知如此于师鲁意如何?吾等弃于时,聊欲因此粗申其心,少希后世之名。如修者幸与师鲁相依,若成此书,亦是荣事。今特告朱公□介,驰此奉咨,且希一报,如可以,便各下手。只候任进归,便令赍《国志》草本去次。春寒,保重。
【与尹师鲁第三书〈庆历四年〉】
某顿首启。始闻师鲁徙晋,乃骇然,本初与郭推官计,师鲁必离渭而受晋命,中道无所淹留,径之晋,则谓于晋得相见。既闻待阙,至九月,又计当入洛,则谓于洛得相见。又闻方留邠州,有所陈,来期未可知,则谓遂不相见而东也。及陕,乃知直趋绛州。修在绛阻雨数日,苟更少留,犹得道中相遇,奈何前后相失如此!尚欲留陕,走人至解,期一为会。而大暑惧烦,往复亦须三四日,又不欲久在陕,使郡人有馆待之劳。顾此势不得留庆、晋,不足屑屑于胸中。但向闻师鲁有失子之苦,时方走河东界,道远多事,不暇奉慰。修尝失一五岁小儿,已七八年,至今思之,痛苦初失时。修素谓诸君自为寡情而善忽世事者,尚如此,况师鲁素自谓有情而子长又贤哉!语及此,虽修忽自不堪,又欲进何说以解师鲁心邪!
自西事已来,师鲁之发无黑者,其不如意事多矣。人生白首矣,外物之能攻人者,其类甚多,安能尚甘于自苦邪!得失不足计,然虽欢戚势既极,亦当自有否泰,惟不动心于忧喜,非勇者莫能焉。咫尺不相见,又无以奉慰,惟自宽自爱乃佳。
【与尹师鲁第四书〈庆历五年春〉】
某顿首启。两路地壤相接,幸时文字往还,然阙附状,盖书生责以钱谷,强其所不能,自然公私不济,况其素懒于作书也。然时闻师鲁动止。苏子美事深欲论叙,但避犹豫,闻有极言,乃知自信为是,甚善甚善。子美虽未亟复,其如排沮群议,为益不少。晋、潞,师鲁少所乐游,其况如何?春寒,千万保爱。
列传人名,便请师鲁录取一本,分定寄来。不必以人死年月断于一代,但著功一代多者,隋代分之,所贵作传与纪相应,千万递中却告一信,要知尊意。
【与尹师鲁第五书〈庆历五年夏〉】
某顿首。今春子渐兄云亡,修在镇场,半月后方知,时又卧病,草率走介,托赵秉致奠,云已之洛中矣,苦事苦事。修一春在外,四月中还家,则母、病妻皆卧在床,又值沈四替去本司,独力出治公事,入营医药。才得清卿来,即往德博视河功,比还,马坠伤足,至今行履未得。以故久不及拜书为慰,一写朋友号呼之痛。
子渐平生所为,世谓吉人君子者。然人生固不可以善恶较寿夭,吾徒所为,天下之人嫉之者半,故人相知不比他人易得,失一人如他人之失百人也。修往时意锐,性本真率。近年轻人事多,于世俗间,渐似耐烦,惟于故人书问,尚有逭慢之僻在。因之渐亡,追思数年不以一字往还,遂至幽明永隔,因此欲勉强于书尺,益知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。子渐为人,不待缕述,修自知之。然其所为文章及在官有可记事,相别多年,不知子细,望录示一本。修于子渐不可无文字,墓志或师鲁自作则已,若不自作,则须修与君谟当作,盖他平生相知深者,吾二人与李之才尔。从不作墓志,则行状或他文字须作一篇也。愁人愁人。
师鲁知为士廉所讼,仇家报怨不意,亦听而行,此更不须较曲直,他不足道也,夏君来日,询他潞州事,得动静甚详,差慰。夏热,千万保重。
【与谢景山书〈景祐四年〉】
修顿首再拜景山十二兄法曹。昨送马人还,得所示书并《古瓦砚歌》一轴,近著诗文又三轴,不胜欣喜。景山留滞州县,行年四十,独能异其少时隽逸之气,就于法度,根蒂前古,作为文章,一下其笔,遂高于人。乃知驵骏之马奔星覆驾,及节之銮和以驾五辂,而行于大道,则非常马之所及也。古人久困不得其志,则多躁愤佯狂,失其常节,接舆、屈原之辈是也。景山愈困愈刻意,又能恬然习于圣人之道,贤于古人远矣。某常自负平生不妄许人之交,而所交必得天下之贤才,今景山若此,于吾之交有光,所以某益得自负也,幸甚幸甚。
与君谟往还书,不如此何以发明?然何必惧人之多见也?若欲衒长而耻短,则是有争心于其中,有争心则意不在于谋道也。荀卿曰,“有争气者,不可与辩”,此之谓也。然君谟既规景山之短,不当以示人,彼以示人,景山不当责之而欲自蔽也,愿试思之。此县常有人入京,频得书信往还,今者兹人入京,作书多,未能子细。夏热,千万自爱。
【答李淑内翰书〈宝元元年〉】
修启。修违去门馆,今三年矣,罪弃之迹不敢自齿于人,是以虽有诚心饥渴之勤,而奏记、通问,弥时旷阙,惟恃怜悯,宽而置之。今月六日,邮中蒙赐手书,加以存恤憔悴之意,感悦何胜,幸甚幸甚。
问及《五代》纪传,修曩在京师,不能自闲,辄欲妄作,幸因余论,发于教诱,假以文字,力欲奖成。不幸中间,自罹咎责。尔来三年,陆走三千,水行万里,勤职补过,营私养亲,偷其暇时,不敢自废,收拾缀缉,粗若有成。然其铨次去取,须有义例;论议褒贬,此岂易当?故虽编摭甫就,而首尾颠倒,未有卷第,当更资指授,终而成之,庶几可就也。蕞尔之质,列于囚拘,瞻望门墙,岂任私恨。
【与王源叔问古碑字书〈宝元元年〉】
修顿首白源叔学士。秋凉,体候无恙。修以罪废,不从先生长者之游久矣。今春蒙恩得徙兹邑,然地僻而陋,罕有学者,幸而有之,亦不足与讲论。或事有凝滞,无所考正,则思见君子,北首瞻望而已。
县有古碑一片,在近郊数大冢之间,《图经》以为儒翟先生碑。其文云:“先生讳寿,字元考,南阳隆人也。”大略述其有道不仕,以学为业。然不著其姓氏,其题额乃云“苡<彡需>A7先生碑”。A7字疑非翟字,而莫有识者,许慎《说文》亦不载,外方无他书可考正。其文辞简质,皆棣书。书亦古朴,隐隐犹可读,乃云熹平三年立,去今盖八百五十六年矣。汉之金石之文存于今者盖寡,惜其将遂摩灭,而图记所载讹谬若斯,遂使汉道草莽之贤湮没而不见。源叔好古博学,知名今世,必识此字,或能究见其人本末事迹,悉以条示,幸甚幸甚。源叔居京师事多,不当以此烦听览。渐寒,千万保重。不宣。
【答孙正之侔第二书〈宝元二年〉】
某再拜。人至,辱书甚勤。前年丁元珍得所示书,喜吾子之好学自立,然未深相知,及得今书,乃知吾子用心如此。仆与吾子生而未相识面,徒以一言相往来,而吾子遽有爱我之意,欲戒其过,使不陷于小人。此非惟朋友之义,乃吾父兄训我者不过如此。仆自知何足爱,而吾子所爱者道也。世之知道者少,幸而有焉,又自为过失以取累,不得为完人,此吾子之所悉也。
仆知道晚,三十年前尚好文华,嗜酒歌呼,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也。及后少识圣人之道,而悔其往咎,则已布出而不可追矣。圣人曰“勿谓小恶为无伤”,言之可慎也如此。为仆计者,已无奈何,惟有力为善以自赎尔。《书》曰:“改过不吝。”《书》不讥成汤之过,而称其能改,则所以容后世之能自新者。圣人尚尔,则仆之改过而自赎,其不晚也。吾子以谓如此可乎?尚为未可,则愿有可进可赎之说见教。
吾子待我者厚,爱我者深,惜乎未得相见,以规吾子之所未至者,以报大惠,盖其他不足以为报也。值多事,不子细。
【与刁景纯学士书〈宝元二年〉】
修顿首启。近自罢乾德,遂居南阳,始见谢舍人,知丈丈内翰凶讣,闻问惊怛,不能已已。丈丈位望并隆,然平生亦尝坎坷,数年以来,方履亨涂,任要剧,其去大用尺寸间尔,岂富与贵不可力为,而天之赋予多少有限邪?凡天之赋予人者,又量何事而为之节也,前既不可诘,但痛惜感悼而已。
某自束发为学,初未有一人知者。及首登门,便被怜奖,开端诱道,勤勤不已,至其粗若有成而后止。虽其后游于诸公而获齿多士,虽有知者,皆莫之先也。然亦自念不欲效世俗子,一遭人之顾己,不以至公相期,反趋走门下,胁肩谄笑,甚者献谗谀而备使令、以卑昵自亲,名曰报德,非惟自私,直亦待所知以不厚。是故惧此,惟欲少励名节,庶不泯然无闻,用以不负所知尔。某之愚诚,所守如此,然虽胥公,亦未必谅某此心也。
自前岁得罪夷陵,奔走万里,身日益穷,迹日益疏,不及再闻语言之音,而遂为幽明之隔。嗟夫!世俗之态既不欲为,愚诚所守又未克果,惟有望门长号,临柩一奠,亦又不及,此之为恨,何可道也!徒能惜不永年与未大用,遂与道路之人同叹尔。
知归葬广陵,遂谋京居,议者多云不便,而闻理命若斯,必有以也。若须春水下汴,某岁尽春初,当过京师,尚可一拜见,以尽区区。身贱力微,于此之时当有可致,而无毫发之助,惭愧惭愧。不宣。某再拜。
【与陈员外书〈康定元年〉】
陈君足下无恙。近县干上府,得书一角,属有少吏事,不皇作报,即而私有惑焉。修本愚无似,固不足以希执友之游。然而群居平日,幸得肩从齿序,跪拜起居,窃兄弟行,寓书存劳,谓宜有所款曲以亲之之意,奈何一幅之纸,前名后书,且状且牒,如上公府。退以寻度,非谦即疏。此乃世之浮道之交,外阳相尊者之为,非宜足下之所以赐修也。
古之书具,惟有铅刀、竹木。而削札为刺,止于达名姓,寓书于简,止于舒心意,为问好。惟官府吏曹,凡公之事,上而下者则曰符、曰檄;问讯列对,下而上者则曰状;位等相以往来,曰移、曰牒。非公之事,长吏或自以意晓其下以戒以饬者,则曰教;下吏以私自达于其属长而有所问候请谢者,则曰笺记、书启。故非有状牒之仪,施于非公之事。相参加今所行者,其原盖出唐世大臣,或贵且尊,或有权于时,搢绅凑其门以傅,向者谓旧礼不足为重,务稍增之,然始于刺谒,有参候起居,因为之状。及五代,始复以候问请谢加状牒之仪,如公之事,然止施于官之尊贵及吏之长者。其伪缪所从来既远,世不根古,以为当然。
居今之世,无不知此,而莫以易者,盖常俗所为积习已牢。而不得以更之也。然士或同师友,缔交游,以道谊相期者,尚有手书勤勤之意,犹为近古。噫!候问请谢,非公之事,有状牒之仪以施于尊贵长吏,犹曰非古之宜用,况又用之于肩从齿序,跪拜起居如兄弟者乎?岂足下不以道义交游期我,而惜手书之勤邪?将待以牵俗积习者,而姑用世礼以遇我之勤邪?不然,是为浮道以阳相尊也。是以不胜拳拳之心,谨布左右。属以公檄赴滑台,行视驿传,迫于促装。杨秀才旦诣县,府中事可悉数。
【答祖择之书】
修启秀才。人至,蒙示书一通,并诗、赋、杂文、两策,谕之曰:“一览以为如何?”某既陋,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,又其少贱而长穷,其素所为,未有足称以取信于人。亦尝有人问者,以不足问之愚,而未尝答人之问。足下卒然及之,是以愧惧不知所言。虽然,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,意厚礼勤,何敢不报。
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,师严然后道尊,道尊然后笃敬,笃敬然后能自守,能自守然后果于用,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。三代之衰,学校废。至两汉,师道尚存,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。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,后世莫及者,其所从来深矣。后世师法渐坏,而今世无师,则学者不尊严,故自轻其道。轻之则不能至,不至则不能笃信,信不笃则不知所守,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。是故学者惟俯仰徇时,以希禄利为急,至于忘本趋末,流而不返。夫以不信不固之心,守不至之学,虽欲果于自用,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,又况有禄利之诱,刑祸之惧以迁之哉!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鲜而未有合者,由此也。
足下所为文,用意甚高,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,直欲自到于古人。今世之人,用心如足下者有几?是则乡曲之中,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?交游之间,能发足下之议论者谓谁?学不师则守不一,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。足下之言高趣远,甚善,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,此其病也。窃惟足下之交游,能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,今皆舍之,远而见及,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,此古君子之用心也,是以言之不敢隐。
夫世无师矣,学者当师经。师经必先求其意,意得则心定,心定则道纯,道纯则充于中者实,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,施于事者果毅。三代、两汉之学,不过此也。足下患世未有合者,而不弃其愚,将某以为合,故敢道此,未知足下之意合否。
●卷七十·居士外集卷二十
◎书二十首
【答徐无党第一书】
修白。人还,惠书及《始隐》、《书论》等,并前所寄《获麟论》文,辞驰骋之际,岂常人笔力可到?于辨论经旨,则不敢以为是。盖吾子自信甚锐,又尝取信于某,苟以为然,谁能奉夺?凡今治经者,莫不患圣人之意不明,而为诸儒以自出之说汨之也。今于经外又自为说,则是患沙浑水而投土益之也,不若沙土尽去,则水清而明矣。
鲁隐公南面治其国,臣其吏民才十余年,死而入庙,立谥称公,则当时鲁人孰谓息姑不为君也?孔子修《春秋》,凡与诸候盟会、行师、命将,一以公书之,于其卒也,书曰“公薨”,则圣人何尝异隐于他公也?据《经》,隐公立十一年而薨,则左氏何从而知其摄,公羊、谷梁何从而见其有让桓之迹,吾子亦何从而云云也?仲尼曰“吾其为东周乎”,与吾子起于平王之说,何相反之甚邪!故某常告学者慎于述作,诚以是也。秋初许相访,此不子细,略开其端,吾子必能自思而得之。不宣。某书白。
【答徐无党第二书〈庆历三年〉】
修再拜白。前夜自外归,灯下得吾子书,言陈烈事。亟读之,未暇求陈君之所为,犹爱吾子辞意甚质,径知吾子之有成,不负其千里所以去父母而来之之意。修亦粗塞责,不愧于吾子之父母与亲戚邻里乡党之人。甚善甚善。
修今岁还京师,职在言责,值天下多事,常日夕汲汲,为明天子求人间利病,无小大,皆躬自访问于人。又夏大暑,老母病,故不得从今学者以游,得少如前岁之乐。自入京来,便闻陈君之名,数以问于人,多不识,今得吾子所言,如见其面矣。幸母病今已愈,望时过,且谋共见陈君。
【与陈之方书】
某白陈君足下。某忧患早衰之人也,废学不讲久矣。而幸士子不见弃,日有来吾门者,至于粹然仁义之言,韪然闳博之辩,蔚然组丽之文,阅于吾目多矣。若吾子之文,辩明而曲畅,峻洁而舒迟,变动往来,有驰有止,而皆中于节,使人喜慕而不厌者,诚难得也。某固不能悉得天下之士,然尽某所见,如吾子之文,岂一二可数哉?为而不止,行而必至,畜厚而发益远。吾虽不能悉得天下之士,然天下之士如吾子者,可一二而数也。某老矣,心耗力惫,有所不能,徒喜后生之奋于斯也,恨不得鸣跃于其间而从之。姑奉此为谢。
【与集贤杜相公书〈庆历四年秋〉】
修皇恐顿首。三两日,不审尊体动止何似。某被催赴任,不得躬造门下,岂胜恋恋之诚!保州叛卒,必欲招之,而外不退兵,虽使忠臣孝子,不免疑惑。今又闻有筑城之请,虽知朝廷不以为是,而便宜之旨已下军前,万一他事尽如筑城之缪,遂不请而便宜从事,脱有败误,则一方之事系天下安危。伏惟聪明,何以裁处?
某才薄力劣,不足以备急缓之用,若止于调发输饷,此俗吏之所能为,故自请愿与田、李共议兵事,至今寝而不报。内窃自度,不报诚宜。然朝廷既已力排言事者,而托以用才于外,今反疑之而不任以事,何以解言者之惑哉?此某之不可谕也。秋暑尚繁,伏惟为国自重。
【与田元均论财计书〈皇祐二年〉】
修启。承有国计之命,朝野欣然。引首西望,近审已至阙下。道路劳止,寝味多休。弊乏之余,谅烦精虑。建利害、更法制甚易,若欲其必行而无沮改,则实难;裁冗长,塞侥幸非难,然欲其能久而无怨谤,则不易。为大计,既迟久而莫待;收细碎,又无益而徒劳。凡相知为元均虑者,多如此说,不审以为如何?但日冀公私蒙福尔。春暄,千万为国自厚。不宣。修再拜。
【答陈知明书〈皇祐二年〉】
修再拜启。人至,辱书,有秦燕玉马之说,何其谦之甚邪!某昨在广陵,一相见于众人中,未有相知之意,及食,将撤案,方接足下以言,而始知其非众人也。然尚不暇少留,以尽修之所欲得者,后常以为恨也。去年辱书于颍,又客之来自滁者皆能道足下之事,于是判然以为士之相知,或相望于千里,或相追于异世,知其道而已,不必接其迹也,则广陵之不留,无足以为恨。此前书所道,勤勤备矣。
某于足下,不必见其文章之自述,然后以为知也明矣。盖尝辱示诗及书,读而爱之不已,以谓闳博高深,必有放纵奔驰而可喜者,虽得之多,宜不厌也。因复辄有求于足下者,譬之垂涎已啖一脔之味,而思快意于五鼎之间也,何足怪哉!幸足下无惜。
【又答宋咸书〈至和三年〉】
某启。去年冬承惠问,时以奉使契丹,不皇为答。兹者人至,辱书,岂胜感愧。某区区于此,无补当时,徒于京师大众中,汩汩人事,旧学都废,耳不闻仁义之言久矣。惟吾子不以甘荣禄、走声利之徒见待,时有所教,幸甚幸甚。天日之高,以其下临于人者不远,而自古至今,积千万人之智测验之,得其如此。故时亦有差者,由不得其真也。圣人之言,在人情不远,然自战国及今,述者多矣,所以吾侪犹不能默者,以前人未得其真也。然亦当积千万人之见,庶几得者多而近是,此所以学者不可以止也。足下以为如何?倘或不然,当赐教。向热,为政外自重,以副所怀。不宣。某再拜。
【答李大临学士书〈皇祐二年〉】
修再拜。人至,辱书,甚慰。永阳穷僻而多山林之景,又尝得贤士君子居焉。修在滁之三年,得博士杜君与处,甚乐,每登临览泉石之际,惟恐其去也。其后徙官广陵,忽忽不逾岁而求颍,在颍逾年,差自适,然滁之山林泉石与杜君共乐者,未尝辄一日于心也。今足下在滁,而事陈君与居。足下知道之明者,固能达于进退穷通之理,能达于此而无累于心,然后山林泉石可以乐,必与贤者共,然后登临之际有以乐也。
足下所得与修之得者同,而有小异者。修不足以知道,独其遭世忧患多,齿发衰,因得闲处而为宜尔,此为与足下异也。不知足下之乐,惟恐其去,能与修同否?况足下学至文高,宜有所施于当世,不得若某之恋恋,此其与某异也。得陈君所寄二图,览其景物之宛然,复思二贤相与之乐,恨不得追逐于其间。因人还,草率。
【与王深甫论世谱帖】
修启。惠借《颜氏谱》,得见一二,大幸前世常多丧乱,而士大夫之世谱未尝绝也。自五代迄今,家家亡之,由士不自重,礼俗苟简之使然。虽使人人自求其家,犹不可得,况一人之力,兼考于缪乱亡失之余,能如所示者,非深甫之好学深思莫能也。《颜谱》且留,愚有未达,须因见过得请。《集古录》未始委僮奴,昨日大热,艰于检寻,今送,不次。修再拜。
【与王深甫论裴公碣〈嘉祐八年〉】
修启。辱示,承旦莫体佳。高阳说如此,为得之矣。载初元年正月,乃永昌年之十一月尔,当与永昌同年。天授庚寅,载初己丑尔。然自天授至长安四年甲辰,凡十五年,使自武德不除周年,则乾元己亥乃一百四十二年,除周年,则大历乙卯为一百四十年。乙卯,大历十年也,哥舒晃事在八年。又江西出兵,不当越数千里出于明州,此又可疑。前日奉答后再将校勘,却未敢书,更俟面议也。盖江西出岭,路绝近,次则出湖南,已为稍远,就令出明州,非江西可节制也。病嗽无,姑此为报。修顿首。
【再与王深甫论裴公碣】
修启。蒙疏示,开益已多,感服何已!唐除周岁,诚如所谕,兼密罢明州在建中二年,则大历八、九年后,儆为明守而密代之,以年数推之,与乾元之说不较可知。但恐除周之年,前人未必如此,难以臆断为定,当两载之,使来者自择也。高阳门徒之说,恐便是高阳人,未知何如?《郭子仪家传》等先送,碑当续驰。修再拜。
所推诚好,然更深思唐人除周之说,恐未必然也。则天是天授中改周,惟复是载初,相较亦只一年尔。
【与王深甫论五代张宪帖〈景祐□年〉】
修启。辱教甚详,蒙益不浅。所疑所论,皆与修所考验者同。今既疑之,则欲著一小论于传后,以哀其忠,如此得否?修之所书,只是变赐死为见杀,于宪无所损益。宪初节其明,但弃城而走不若守位而死,已失此节,则见杀与赐死同尔。其心则可喜,但举措不中尔。更为不见《张昭传》中所载,或为录示,尤幸。目痛,草草不次。修再拜。
庄宗月一日遇弑,存霸在河中闻变,走太原见杀,而宪亦走忻州。明宗初三日入洛,十日监国,二十日即位,宪二十四日死,初以此疑之。又本传言明宗郊天,宪得昭雪,则似非明宗杀之。更为思之,如何?
【再与王深甫论五代张宪帖】
修启。辱教,益详尽,多荷多荷。存霸奔太原,人言其马秋秋断,疑其战败而来,存霸乃以情告,仍自髡,衣僧衣,见符彦超曰:“愿为山僧,望公庇护。”彦超亦欲留之俟朝命,为军众所杀,若此,则宪似知庄宗已崩,据张昭劝宪奉表,则知新君立明矣。但不知其走忻州何故也。此意可喜,而死不得其所尔。食后见过,更尽高议,可乎?修再拜。
【问王深甫五月一日会朝帖】
修启。信宿为况清佳。前日贪奉笑言,有一事数日欲咨问,偶忘之。唐时有五月一日会朝之礼,略记其始本出于道家,是日君臣集会,其仪甚盛。而其说不经,不知起自何帝,亦记得是开元已后方有,略与批示其时为幸。修再拜。
中间尝罢,后又复行,复行恐是宪宗朝,亦不记子细。
【与杜论祁公墓志书〈嘉祐二年〉】
修启。专人至,辱书,伏承暑热,孝履支福,深慰企想。所要方字,终不曾得的实葬日,以谓卜日尚远,遂未曾铨次,忽辱见索,亦莫知葬其远近。为一儿子患伤寒,三次劳发,已一月在床,虚乏可忧。日夕忧迫,心绪纷乱,不能清思于文辞,纵使强为之,辞亦不工,有玷清德。如葬其逼,乞且令韩舍人将行状添改作志文。修虽迟缓,当自作文一篇记述。平生知己,先相公最深,别无报答,只有文字是本职,固不辞,虽足下不见命,亦自当作。然须慎重,要传久远,不斗速也。苟粗能传述于后,亦不必行,况治命不用邪?若葬期未有日,可待,即尤好也,然亦只月十日可了。若以愚见,志文不若且用韩公行状为便,缘修文字简略,止记大节,期于久远,恐难满孝子意。但自报知己,尽心于纪录则可耳,更乞裁择。
范公家神刻,为其子自增损,不免更作文字发明,欲后世以家集为信,续得录呈。尹氏子卒,请韩太尉别为墓表。以此见朋友、门生、故吏,与孝子用心常异,修岂负知己者!范、尹二家,亦可为鉴,更思之。然能有意于传久,则须纪大而略小,此可与通识之士语,足下必深晓此。但因葬期速,恐仓卒不及,遂及斯言也,幸察。京师区区中,日为病患忧煎,不时遣人致问。夏热,节哀自爱。
【再与杜论祁公墓志书〈嘉祐二年〉】
修启。秋凉,不审孝履何似?前于递中辱书,所示志文今已撰了,为无得力人,遂托李学士送达。修愚鄙,辱正献公知遇,不比他人。公之知人推奖,未有若修之勤者;修遇知己,未有若公知之深也。其论报之分,他事皆云非公所欲,惟纪述盛德,可以尽门生故使之分。然以衰病,文字不工,不能次序万分之一,此尤为愧恨也。然所纪事,皆录实,有稽据,皆大节与人之所难者。其他常人所能者,在他人更无巨美,不可不书,于公为可略者,皆不暇书。〈如作提刑断狱之类。〉然又不知尊意以为何如?苟见信,甚幸,或择一真楷书而字画不怪者书之,亦所以传世易晓之意也。刻石了,多乞数本,为人来求者多。葬事知定十月,不知何人篆盖?早了为善,昨礼院定谥曰正献。〈清白守节曰贞,今曰正,避御名,音同所改也。文贤有成曰献,义兼文节,文正矣。〉知己今不可得,每临公事,但知感涕尔。渐寒,侍亲千万节哀自爱。不宣。修再拜。
【问刘原甫侍读入阁仪帖】
入阁之礼,起自何年,〈阁是何殿?〉开延英,亦起何年?五日一起居,遂废正衙不坐,起何年?三者,孤陋所不详,乞示其本末。
修启。辱示,其烦尊用。然得以开释未悟,其幸尤多,感刻、感刻。问此一事,本为明宗置内殿起居,又复入阁,当时缘昭宗朝误缪,不合故事也。朔望宣政一事,尤失紫宸入阁本制也。〈然不见初起年代。〉今乃入阁却御前殿,〈此自昭宗失之。延英之对与入阁合仪,〈亦自昭宗失之。〉起居而废正衙,〈自明宗失之,至今遂尔。〉含元大殿,〈大朝会。〉宣政常朝,〈谓之正衙。本为玄宗朔望以陵寝荐食,不复御正殿,始于便殿召入宰臣本已下,此入阁之渐。今云朔望御宣政殿,大失之矣。〉延英便殿,〈亦谓入阁,乃五日一开,与宰臣议事,宣政立而奏事讫,赐坐茶汤。延英赐坐而论事,盖渐密而渐亲也。昭宗始一日中九度开延英入阁,仍于一度开延英,一日行之。〉前殿入阁,〈唐末,即于朔望日前殿正观殿行入阁,自后唐至国朝,并于文明殿行入阁皆非便殿。或指朔宣正为入阁,尤误说也。〉修于史已不熟,于制度又不熟,乞为参详之。
【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目序书〈嘉祐八年〉】
修启。在河朔,不能自闲,尝集录前世金石之遗文,自三代以来古文奇字,莫不皆有。中间虽罪戾摈斥,水陆奔走,颠危困踣,兼之人事吉凶,忧患悲愁,无聊仓卒,未尝一日忘也。盖自庆历乙酉,逮嘉祐壬寅,十有八年,而得千卷,顾其勤至矣,然亦可谓富哉!窃复自念,好嗜与俗异驰,乃得区区收拾世人之所弃者,惟恐不及,是又可笑也。因辄自叙其事,庶以见其志焉。
然顾其文鄙意陋,不足以示人。既则自视前所集录,虽浮屠、老子诡妄之说,常见贬绝于吾儒者,往往取之而不忍遽废者,何哉?岂非特以其字画之工邪?然则字书之法虽为学者之余事,亦有助于金石之传也。若浮屠、老子之说当弃而获存者,乃直以字画而传,是其幸而得所托尔,岂特有助而已哉?仆之文陋矣,顾不能以自传,其或幸而得所托,则未必不传也。由是言之,为仆不朽之托者,在君谟一挥毫之顷尔。窃惟君子乐善欲成人之美者,或闻斯说,谓宜有不能却也,故辄持其说以进而不疑。伏惟幸察。
【与乐秀才第一书〈景祐三年〉】
某白秀才乐君足下。昨者舟行往来,皆辱见过,又蒙以所业一册,先之启事,宛然如后进之见先达之仪。某年始三十矣,其不从乡进士之后者于今才七年,而官仅得一县令,又为有罪之人,其德、爵、齿三者,皆不足以称足下之所待,此其所以为惭。自冬涉春,阴泄不止,夷陵水土之气,比频作疾,又苦多事,是以阙然。
闻古人之于学也,讲之深而言之笃,其充于中者足,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。譬夫金玉之有英华,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,而由其质性坚实,而光辉之发自然也。《易》之《大畜》曰:“刚健笃实,辉光日新。”谓夫畜于其内者实,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也。故其文曰“君子多识前言往行,以畜其德”,此之谓也。古人之学者非一家,其为道虽同,言语文章未尝相似。孔子之系《易》,周公之作《书》,奚斯之作《颂》,其辞皆不同,而各自以为经。子游、子夏、子张与颜回同一师,其为人皆不同,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。今之学者或不然,不务深讲而笃信之,徒巧其词以为华,张其言以为大。夫强为则用力艰,用力艰则有限,有限则易竭。又其为辞不规模于前人,则必屈曲变态以随时俗之所好,鲜克自立。此其充于中者不足,而莫自知其所守也。
窃读足下之所为高健,志甚壮而力有余。譬夫良骏之马,有其质矣,使驾大辂而王良驭之,节以和銮而行大道,不难也。夫欲充其中,由讲之深,至其深,然后知自守。能如是矣,言出其口而皆文。修见恶于时,弃身此邑,不敢自齿于人。人所共弃而足下过礼之,以贤明方正见待,虽不敢当,是以尽所怀为报,以塞其惭。某顿首。
【代曾参答第子书〈不类公作,今附书末。〉】
参白诸足下。闻吾党之士思夫子而莫得见也,以有子之貌似夫子,欲假设其位以夫子师之,诸足下必其然乎否邪?吾试为诸足下陈夫子之道以为断。
诸足下知天之有四时乎?春能生物而不能长也,夏能长之而不能成也,秋能有成而不能有敛也,敛之者其在冬矣。自生民以来,有大圣德,居大圣位,而作法以济世者,类不过八九。三皇经始之,五帝缵明之,禹、汤、文、武该洽之,周公祖述之。经始者春也,缵明之,该洽之者夏也,祖述之者秋也。天恐斯文之中未有以折衷,乃生吾夫子于衰乱之世。前圣之所未立者,俾夫子立之;前圣之所未作者,俾夫子作之。上规圣明,下救沦坏,垂之百王而不变,稽之千古而不疑。虽百周公、百尧舜复出于世,亦无以过夫子也。是夫子于列圣有成岁之功也,是列圣不能敛而夫子敛之也。
吾以谓夫子之道,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皓皓乎不可尚已!吾与诸足下奚所识知?幸而生于时,得以登其门,望其堂,而传其道,以光荣其身。吾与诸足下犹众无名之星也,夫子犹日月之明也,以无名之星代日月之明,虽积累万数,吾未见其可,况一焉而已乎!诸足下奈何乃不察于是也?天则有一冬,而诸足下有二冬乎?苟有子升夫子之席,而吾与诸足下趋进于左右,敛衣而立,负墙而请,当是时,有子能勿愧乎?吾有以知彼之必愧也。吾侪有所问而不能答,有所辨而不能断,哗然而往,默然而来,铿然而叩,寂然而应,当是时,有子能勿惭乎?吾又知彼之必惭也。昔者吾友子渊,实有圣人之德,不幸短命,前夫子而死。使子渊尚在,而设之于夫子之席,吾犹恐天下之不吾信也。足下以有子之道义,孰与子渊?德明而仁备,孰与子渊?夫子称而叹之,孰与子渊?群弟子服其为人,孰与子渊?达夫子之道而邻夫子之性,孰与子渊?是数者皆无一可,而独以其容貌之似,而欲升师之席,窃师之位,不亦难乎!
夫容貌之似者,非独有子也,阳虎亦似矣。如欲其大似,则当以阳虎为先,奚先于有子哉?诸足下果欲何邪?复欲睹夫子之容乎?复欲闻夫子之道乎?如止欲睹夫子之容,则图之可也,木之可也,何必取弟子之似者以僭其称而悖其位?如必欲闻夫子之道,不可以苟而已也。
且吾闻之:师其道,不必师其人;师其人,不必师其形。如欲师其道,则有夫子之六经在,《诗》可以见夫子之心,《书》可以知夫子之断,《礼》可以明夫子之法,《乐》可以达夫子之德,《易》可以察夫子之性,《春秋》可以存夫子之志。是之弗务,而假设以为尚,此吾所以悼痛而不敢知也。且昔夫子果何师哉?师尧、舜者也,师文王者也,师周公者也。惟曰师其道而已,未闻其假设而师之,则似尧、舜者,似文王者,似周公者,终身而不得见矣。苟不见其人,则亦弗师其道乎?夫麟之于兽也,凤之于鸟也,出乎其类而处乎长者也。不幸而麟以死,凤以亡,则亦假设而为之乎?诸足下盍姑止,不然吾恐万世之后,完口者寡矣。死而无知则已,如其有知,则子渊、子路辈将目流涕而有责于足下也。诸足下其思之!不宣。参白。
●卷七十一·居士外集卷二十一
◎策问五首试策八首
【问进士策题五道】
问:古之人作诗,亦因时之得失,郁其情于中,而发之于咏歌而已。一人之为咏歌,欢乐悲瘁宜若所系者,未为重矣。然子夏序《诗》,以谓“动天地。感鬼神莫近于《诗》”者。《诗》之言,果足以动天地、感鬼神乎?
问:古之为圣人者莫如舜,贤而与圣人近者莫如颜回。仲尼称虞舜不可及,而颜氏其殆庶几。至其称舜之所为,则曰“好问而好察迩言”而已;称颜氏之好学,则曰“不迁怒,不贰过”而已。然则如是者,是为不可及与庶几乎?
问:汉宣中兴,丙、魏为相,后之人言为相之贤者必稽焉,宜其有兴树之业显于世也。及观其纪传,亦无他功德,相独有《明堂月令》一章,吉之事大概而已。不识丙、魏之所以得贤于后世者,可得见乎?
问:子、丑、寅,三代之正也,孔子何独行夏之时?说者曰:“夏时质也。”忠、质、文,三代之政也,孔子何独曰从周之文?使夏之时为正,则商、周之时不正乎?周之政尚文,则夏、商之政无文乎?夫周以子,则今之冬十一月乃春正也;商以丑,则今之冬十二月乃春正也。夫以冬十有一月、十有二月颁春正于天下,而教民之事,无乃与天时相戾欤?夫君臣之相和、父子之相爱、兄弟夫妇之相为悌顺,是文之本也;仁以守之、义以制之、礼乐以和节之,是文之成也。使夏、商而无文,则夏、商之世,无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之制欤?说者曰:“三代之正,皆同也。子、丑、寅,出于后儒之妄也,忠、质、文,亦出于后儒之妄也。”使夫诚出于后儒之妄,则孔子安有行时、从文之说?
问:周天子之田方千里,号称万乘,万乘之马皆具,又有十二闲之马,而六卿三百六十官,必皆各有车马,车马岂不多乎哉?千里之地,为田几何,其牧养之地又几何,而能容马若是之多乎哉?千里之地,为田几何?马之法又如何?今天下广矣,常患无马,岂古之善养马而今不善乎?宜有说以对也。
【国学试策三道〈并问目天圣七年〉·第一道】
问:《诗》删风、雅,有一国四方之殊;《书》载典、谟,实二帝三王之道。君臣之制有别,小大之政不侔。然而《关雎》王者之风,反系于周公之化;《秦誓》诸侯之事,乃附于训诰之余。究其闳纲,必有微旨。且巧言者丘明为耻,传《春秋》蒙诬艳之讥;惠人者子产用心,作丘赋被虿尾之谤。谓之诬艳,非巧言乎;目之虿尾,岂惠人也?夫子又何谓之同耻,叹其遗爱者哉?子大夫博识洽闻,强学待问,请谈大义,用释深疑。
对:举贤而问,炎汉之得;射策程材,有唐之明诏。晁错明国家之大体,仲舒究《春秋》之一元,皆条对于篇章,备天子之亲览;刘ナ述兵农之大略,微之以才识而中科,然品核其言词,由有司而考第。皇上思讲勋华之闳道,欲举汉、唐之茂规,已诏公卿之流,博选贤良之士。而又申《周官》辨论之法,以考于贤能;较成均上游之徒,并升于岁贡。退愧拘儒,亦当奥问。夫近世取士之弊,策试为先,谈无用之空文,角不急之常论。知井田之不能复,妄设沿革之辞;知榷酤之不可除,虚开利害之说。或策之者钩探微细,殆皆游谈;而对之者<骨皮>曲辞,仅能塞问。弃本求末,舍实得华。若乃《诗》、《书》之可疑,圣贤之异行,乐所以导和而率俗,官所以共治而建中,此皆圣师之所谈,明问之至要。敢陈臆见,用备询求。策曰《诗》删风、雅,有一国四方之殊;《书》载典、谟,是二帝三王之道。《关雎》王者之风,反系于周公之化;《秦誓》诸侯之事,乃附于训诰之余。考其本因,可为梗概。夫述四始之要,明五际之变,始之以《风》,终之以《颂》。以厚风俗,以察盛衰,此《诗》之所以作也。而变《风》变《雅》,有六义之殊焉。《关雎》王化之基,三百五篇推其首,而《周南》之作,亦系其列者,盖姬旦分陕而居,天子与之共治,故其政化之美得系于王者之风也。述百篇为历代之宝,断之自唐,迄之以周,以陈典、谟,以为约束,此《书》之所以设也。作诰、作誓,皆三王之事焉。成汤有罪己之言,五十九篇载其义,而秦侯之誓亦参其末者,盖穆公伐晋之辞,夫子善之于改过,故其诫令之说,亦附训诰之余。不然,夫仲尼述尧、舜,删《诗》、《书》,著为不刊,以示来叶,岂容其失乎?且巧言者丘明所耻,惠人者子产用心,著于前经,此可明矣。先儒称仲尼立一王之法,始修《春秋》,而亲授丘明,使之作《传》。及范宁欲专《谷梁》一家,故蒙以诬艳之讥。前志称子产犹众人之母,善其养民,而临治郑国,能行其惠。及国人怨其丘赋之重敛,故被以虿尾之谤。夫传一经之义,非曲而畅之,盖不能详也。救一时之弊,盖权而行之,非为毒也。学者偏见。妄云诬艳,岂丘明之失欤?国人无知,谤以虿尾,非子产之过矣。况以仲尼之圣,作经亲授,岂有缪举乎?国侨既死,国人皆罢,不曰惠乎!宜其同巧言之为耻,以遗爱而见称也。荒孱之说,敢以此闻。谨对。
【国学试策三道·第二道】
问:乐由中出,音以心生,自金石毕陈,《咸》、《韶》间作,莫不协和律吕,感畅神灵。虽嗜欲之变万殊,思虑之端百致,敦和饰喜,何莫由斯。是以哀乐和睽,则噍杀单缓之音应其外,礼信殊衍,则《大雅》、《小雅》之歌异其宜。锺期改听于流水,伯喈回车于欲杀。戚忧未弭,子夏不能成声;感慨形言,孟尝所以扌文泣。斯则乐由志革,音以情迁,盖心术定其惨舒,铿锵发之影响。是以亡陈遗曲,唐人不以为悲;文皇剧谈,杜生于斯结舌。谓致乐可以导志,将此音不足移人。先王立乐之方,君子审音之旨,请论详悉,倾伫洽闻。
对:人肖天地之貌,故有血气仁智之灵;生禀阴阳之和,故形喜怒哀乐之变。物所以感乎目,情所以动乎心,合之为大中,发之为至和。诱以非物,则邪僻之将入;感以非理,则流荡而忘归。盖七情不能自节,待乐而节之;至性不能自和,待乐而和之。圣人由是照天命以穷根,哀生民之多欲,顺导其性,大为之防。为播金石之音以畅其律,为制羽毛之采以饰其容,发焉为德华,听焉达天理。此六乐之所以作,三王之所由用。人物以是感畅,心术于焉惨舒也。故《乐记》之文,噍杀单缓之音以随哀乐而应乎外;师乙之说,以《小雅》、《大雅》之异礼信而各安于宜。夫奸声正声应感而至,好礼好信由性则然,此则礼信之常也。若夫流水一奏而子期赏音,杀声外形则伯喈兴叹,子夏戚忧而不能成声,孟尝听曲而为之堕睫,亡陈之曲唐人不悲,文皇剧谈杜生靡对,斯琐琐之滥音,曾非圣人之至乐。语其悲,适足以蹙匹夫之意;谓其和,而不能畅天下之乐。且黄钟六律之音,尚贱于末节;《大武》三王之事,犹讥于未善。况鼓琴之末技,亡国之遗音,又乌足道哉,必欲明教之导志,音之移人,粗举一端,请陈其说。夫顺天地,调阴阳,感人以和,适物之性,则乐之导志将由是乎;本治乱,形哀乐,歌政之本,动民之心,则音之移人其在兹矣。帝尧之《大章》,成汤之《大》,乃是先王立乐之方;延陵之聘鲁,夫子之闻《韶》,则见君子审音之旨。谨对。
【国学试策三道·第三道】
问:建官惟百,帝尧之闳规;莅事惟能,《武成》之今典。然则简易之理斯得,爵禄之驭有经。自卜洛开基,述天定位,别九服广轮之数,辨一圻国邑之宜。乃六卿在郊,五家为比,咸用蒙士,尸于厥官。教以和亲,禁其爱恶,惟列爵之既众,岂取士之尽贤?匪徒百里比肩,尚艰于充选;抑亦一命授职,咸仰于代耕。以夫至寡治众之言,清心省事之论,会其归趣,不乃异乎?是以秦汉已还,抑而不举,得非折衷,难用相沿乎?象魏旧章,人伦彝训,迟闻清论,用析深疑。
对:天生民而树之牧,执政以驭邦;王建国以辨其方,设官而分理。列职乎庶位,立民之大中,以登至平,皆由此道。帝尧以巍巍之功臻乎静治,故建官惟百,缉熙于大猷;姬周以郁郁之风缛乎至化,故莅事惟能,丕扬于景铄。逮夫卜洛开基,述天定位,别九服而有等,建六官而分职。至于六卿在郊,五家为比,并列官叙,教于民人。嬴政并诸侯之疆,姗古以自是,其制不经,搢绅者罕道。炎汉承孤秦之弊,日给不暇,相沿末流,贵因循而不比。尧民被乎无为之化,故官虽至简,亦可以治平。姬周承二代之弊,意在救时之失,故官必众建,乃能为共治。此世之异,时之然也。虽曰六卿五家,为职甚细,然由计以会要,行之诛赏,贤者尊之以劝善,不贤者罚之以去恶,则列职虽云至众,取人安不尽贤,禄何由而滥尸?官诚难于充选,此宗周所以治安而长久,后世所宜法则而奉行也。知秦历汉,积弊相沿,权宜适时,放去古法,居位者莫分善恶之真,考课者未见诛赏之当,故列职弥众,莅事益烦。故政立而治不能进,官众而人不必贤。夫清心省事之论,所以为此弊而设,非为宗周而谈也。今欲舍姬周之往轨,谈秦汉之末规,浊源清流,未见其可。夫惟简易之深旨,贤哲之异能,求礼乐之深源,述官师之大义,此诚远大之闳体,非陋儒之能具也。管窥之微,既难于殚见;刍荛之鄙,聊备于周询。谨对。
【南省试策五道〈并问目天圣八年〉】
问:管夷吾之书曰:圣人之治天下也,四民勿使杂处,杂处则其言ζ其事易。士就闲燕,工就官府,商就市井,农就田野。群萃而州处,少而习焉,其志安焉,不见异物而迁焉。且曰士农之子常为士农,工商之子常为工商。若乃士讲学以居位,农力穑以阜生,安而不迁,斯则嘉矣。其或百工居肆,万商成渊,奇技淫巧之荡心,鬻良杂苦之牟利,安于所习,未足敦风,见善而迁,兹亦何害?又如端木之货殖,胶鬲之鱼盐,倪宽之带经,王猛之卖畚,乘时万变,安可限其定居?黄宪之牛医,胡广之田亩,桑羊之贾竖,叔敖之负薪,肯构百端,安可责其承世?今兹贡士之制,亦有异类之防,虽条禁之久行,谅甄明之不暇。众君子优于博古,长于辨宜,以为如何?无惜辞费。
对:讲天人之精,责草茅之愚言,古之求治者莫急于此;兴愚民之休利,传经术而条对,士之射策者以尽其才。自汉而还,于唐为盛。然以公孙之对,置第本下,天子自擢于第一;刘ナ之言,指时甚直,有司不敢以入第。盖言至切者顾后害,论至直者为难行。故事欲述者,枉于有司,而议不得申;言欲显者,牵于文辞,而谈不得骋。为弊之甚,由古而然,夫能革之,诚在今日。皇上垂衣御图,侧席延士,诏郡国以充赋,命公卿而署奏。而末学庸妄,亦预试言。开陈其端,周爰而问,上所以讲求至治之本,下所以展尽思虑之秋也。
策以谓古之四民,罔敢杂处之义,而今取士,故有异类之防。端木、胶鬲、倪宽、王猛之徒,谓不可限以定居;黄宪、胡广、桑羊、叔敖之贤,谓不可责其世职。以古之鉴,求今之宜,此诚当世之所急也。且夫至治之世,四民异居。士处闲燕,谈仁义,礼乐于是乎兴;农服力穑,限井田,衣食于是乎足。工述巧以备器用,商达货以迁有无。少而习之,各有常分。故命射以观其德,命御以论其行,如是,则可以官贤材,而不肖者有所劝。不耕则祭无盛,不蚕则衣无帛,如是,则可以禁游手,而趋末者著于本。器奇者杀,以杜工之伪;关讥弗征,以检商之猾。此圣王所以治天下之本,明不得以异物迁也。及周之晚,汉继而兴,救时之宜,犹有可取。士虽不选于里,而有孝廉之举;农欲劝之使勤,故有力田之秩。有市籍则不得仕,禁乘车以抑其豪。行之当时,犹为近古;降及弊末,适于权宜。有入赀以为郎,有入粟而拜爵,农商杂进,黑白混然。今国家监太清以为治,求王道之大端,务思真贤,以登庶位。故于贡士之制,亦有异类之防,此诚法古为政之要也。然自井田一堕,四民失业,士不本乡里,举不明真伪,后世之取贤者,宜条禁之。故有行限年之制,有复乡举之请,有立秀才之科,有立中正以品功伐之高下,有从土断以禁人士之流移。科条益严,变更非一,贤否之辨,未睹其真,岂非制其末而失其要欤?方今诏郡国岁贡,谨土著以占数,先乡议而核实。然患条禁久行,甄明不暇者,诚由制之未得其术尔。必若取人以才,考行以实,举贤者上赏以旌功,不肖者黜地以明罚,自然无冒举之过,有得人之盛,又何患工商杂以并进,士类混而无别乎?彼作奇巧以荡心,杂良苦而射利,谓其偷俗,未足敦风,在乎禁之,以绝其伪而已。若乃端木殖财,胶鬲擅利,倪宽为御史而称职,王猛与诸葛而并功,黄宪有三公之量,胡广明万事之理,桑羊之心计,叔敖之善相,如此数贤者,皆遭遇其时,以立勋业,故不限以定居,责其世职,乌得同条而语哉?谨对。
△第二道
问:古者纠邦禁以叙六典,因天讨而作五刑,所以申严国章,明慎时宪。协大中之法,助教化之治,定三尺以著令,明一成而不变。又赦过宥罪,议狱缓死,法天地之茂育,象雷雨之作解,式显好生之化,茂宣去杀之仁。且肆眚之恩苟废而不用,则时无涤秽之泽;若数以为利,则人有委辔之欢。折衷之理,愿闻嘉言。
对:夫民弊于末,心作乎争,德不可以独行也,辅之者其刑法乎。猛而则残,虐以为暴,刑不可以独任也,济之者其仁恩乎。先王由是扶衰世以救溢,即民心而有作。谓天有震耀杀戮,我则严之以威虐刑罚;谓天有生殖长养,我则申之以温慈惠和。大为之防,曲为之制。以商、周之盛德,有《九刑》之典,亦知狱与刑之不可去也如此。然而议狱缓死,羲《易》之明文;眚灾肆赦,帝《典》之奥训。《周官》有三宥,新国用轻典,皆所以宽民之谓也。故肆眚苟废,则时无涤秽之泽,是伤乎无恩也;数以为利,则人有委辔之叹,是因而起弊也。折衷之理,何以辨之?盖周家之政至忠厚也,须成、康而刑乃措;汉世之德至宽仁也,至文、景而狱乃平。夫所以致刑之措、狱之平,其要非他,在削苛刻之深文,执议论之平谳。无罹民之不远,无纵诛以快怒,使愚民知所避,奸吏无所弄,则狱虽不赦,刑将自平。且投箪者不能救饥,持几者不能御骑,又何必申小惠,推私恩,启民心之奸,弛古刑之典者哉!故谓不赦者良医之针石,赦者奔马之委辔,质斯言也,不其然乎!谨对。
△第三道
问:天驷、先牧列于祭经,圉人、圉师实有官局,然则国马之政,其来尚矣。皇朝累盛,函夏大同。华阳之归,偃息既久;野之颂,孳生益蕃。而又河陇、朔方,岁行互市,颇积糜于金帛,亦罕辨于良驽。诚由骑兵不可以阙供,夷落仰资于善价,浸为经制,著在有司。议者或云承平日深,冗费宜革,思欲减边关之条禁,遂氓庶之贸迁,倘缓急于戎容,可借资于民畜。恭惟圣治,务广刍言,靡倦极谈,以光俊域。
对:养马有夏<广牙>之制,掌于《周官》;《春秋》纪日中之候,著于《左传》。远郊任乎牧事,祭祖标于《月令》,作延厩,禁原蚕,著为国经,并载方策。则国马之政,其可废乎?国家接千岁之大统,承五代之末流,画牡荆以指麾,包虎皮而载戢,闻有日矣。而犹弗敢忘战,备于不虞,内有七校禁卫之屯,外有三边防狄之戍。而兵骑之众,畜牧且蕃,资河朔以仰足,用金帛而交易,为日滋久,其费自深。然欲减边防之条禁,遂氓庶之贸迁,施之于今,未见其得。何则?探宝货以怀利者。此夷落之民所甚欲;商功利以惜费,则主计之臣所遍明也。若乃捐有余之宝,获为兵之备,以其所有,易其所无,斯诚利害可明,而经久弗变之制也。非互市不能以足用,归氓庶则惧乎起奸。颛蒙所见,故在于此,谨对。
△第四道
问:粤若姬氏,肇自邰封,佐尧而为农师,居豳成于王业。绵绵之瓞,本仁积功;无无之原,聿来胥宇。建文、武之景化,被岐、镐之故区,继圣嗣兴,定命攸厚。相兹河洛之宅,求乎天地之中,涧、之间,风雨所会,在《礼》也载土圭之法,于《书》也兆、龟墨之祥。逖观献卜之文,显著徙都之事。何乃丘明作《传》,康王有酆宫之朝;杜预垂言,平王为东周之始?岂先后之殊致,将方策之失传?矧又奉春始谋,极谈秦地之固;孟坚能赋,颇析西宾之问。建邦之利,折理奚长?谅兹俊髦,精于经传,敷言条对,勿尚猥并。
对:肇祖乎后稷,以至乎赧王,流德而深厚者,莫大乎西周;始封乎邰土,卒终于洛都,因世而相宅者,逮历乎七百。方策之所并载,诗颂之所歌舞,可略而谈也。若乃武王在镐,继文而有声;周公践祚,相成而负。即神皋以开壤,据涧、之上游,是为洛都,以徙周邑。然而丘明作《传》,康王有酆宫之朝;杜预垂言,平王为东周之始。此策所以疑而问者。得非洛之初营,周都既定,但迁九鼎,以居其中,及周德之下衰,始平王之东徙?迹先后之可见,非方策之失传也。夫守金城之府,据绕溜之固,扼关中之形势者,强秦之兴也,此奉春以是建策而为高皇说也。因土圭之影,迹宗周之旧,当天下而宅中者,东汉之盛也,此孟坚之所以因赋而陈光武之业也。夫圮耿徙亳,成汤非一邦而理;在岐居镐,姬氏不共邑而兴。世之盛衰,顾德薄厚而已,又乌称建邦之利哉?故东西二都,皆两汉由之而兴废也。谨对。
△第五道
问:听德惟聪,前王之至训;嘉言罔伏。举善之令猷。国家守承平之基,御中区之广,地利无极,齿籍益蕃。各有争心,必虞强诈之患;或非良吏,虑兴枉滥之尤。故立肺石以达穷民,设匦函以开言路。而又俾之转对,复彼制科,思广所闻,遂延多士,属兹举首,将列仕途。以何道致民之暴者兴仁,智者无讼;以何术使吏之酷者存恕,贪者守廉?试举所长,用观精识。
对:帝尧之德非不圣也,必乘九功而兴;虞舜之明非不智也,必开四聪之听。大禹之勤求贤士,乃至乎王;汉家之并建豪英,以翼乎治。诚以一人之圣,据群元之尊,王道之浸微浸昌,生民之或仁或鄙,理有未烛,思求其端。是以垂精留神,广览兼听,居以侧迟贤之席,行则驰裹轮之车,施及于方外而弗遗,退托于不明而求辅。其勤若此,犹惧乎弗及也。故今国家所以览照前古,讲求旧规,下明诏以开不讳之门,设匦函以广言者之路,复转对以采搢绅之议,立制策以待隽良之言者,意在兹乎!猥惟昧之微,举皆管浅之说。夫欲民之暴者兴仁,智者无讼,在乎设庠序以明教化;欲吏之酷者存恕,贪者守廉,在乎严督责而明科条。为治之方,不过乎是而已。谨对。
●卷七十二·居士外集卷二十二
◎祭文六首
【祭五龙祈雨文〈宝元元年〉】
伏以去秋之潦,丰不补凶,饥民食糟麦为命,而天久不雨,苗将槁焉。旱非人力之能移,徒知奔走;雨者龙神之所作,其忍不为!薄奠拙辞,致诚而已。尚飨!
【祭沙山太守祈晴文〈皇祐五年〉】
修谨告祭于沙山太守之神:修扶护母丧,归礻付先域,大事有日,险云屡兴。修不孝罪逆,赖天地鬼神哀怜,行四千里之江,得无风波之恐。今即事矣,幸神宽之,假三日之不雨,则始终之赐,报德何穷!尚飨!
【祈晴文】
吏之所以食民之赋而神之所以享民之祭祀者,吏以刑政庇民,而神能以祸福加之也。冤枉之无诉,刑罚之不明,此人力能为,而吏不举之,其过宜在吏。水旱而不时,饥馑而疾疫,此人力所不能及,而皆职神之由。今自冬涉春,雨雪不止,居人无食,市肆不开,人皆食糟以延旦夕之命,至于无食有自杀者。此县吏不能治民,以致神祸之过。此宜罚县令之身,使为病恙灾殃以塞其责,不宜使数千户人皆受其灾。雨雪虽久,及今而止,民犹有望焉。惟神闵之!
【祭金城夫人文〈皇祐五年〉】
修谨遣表弟郑兴宗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金城夫人之灵。修遭罹酷罚,方在哀疚,护丧归葬,千里之外。忽承凶讣,情礼莫申,聊陈薄奠,致诚而已。尚飨!
【祭王深甫文〈治平二年〉】
嗟吾深甫!孝悌行于乡党,信义施于友朋。贫与贱不为之耻,富与贵不为之荣。虽得于内者无待于外物,而不可掩者盖由其至诚。故方身穷于陋巷,而名已重于朝廷。若夫利害不动其心,富贵不更其守。处于众而不随,临于得而不苟。惟吾知子于初,世徒信子于久。念昔居颍,我壮而子方少年;今我老矣,来归而送子于泉。古人所居,必有是邦之友。况如子者,岂止一邦之贤。举觞永诀,夫复何言!
【祭东岳文〈熙宁四年〉】
某比者获解郡章,许还里,方巾车而即路,属暑雨之时行。辄以愚诚,仰干大造,蒙神之惠,赐以不违,吹清飙而散阴,暴秋阳以涸辙,遂无道路之阻,得返草茅之居。荷德之深,不知为报,一觞之洁,谨用荐衷。尚飨!
◎杂题跋七首
【论尹师鲁墓志】
《志》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,皆知师鲁文学、议论、材能。则文学之长,议论之高,材能之美,不言可知。又恐太略,故条析其事。再述于后。
述其文,则曰简而有法。此一句,在孔子六经惟《春秋》可当之,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,故虽有法而不简也。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,而世之无识者,不考文之轻重,但责言之多少,云师鲁文章不合祗著一句道了。既述其文,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。此语若必求其可当者,惟孔、孟也。既述其学,则又述其论议云:是是非非,务尽其道理,不苟止而妄随。亦非孟子不可当此语。既述其论议,则又述其材能,备言师鲁历贬,自兵兴便在陕西,尤深知西事。未及施为而元昊臣,师鲁得罪。使天下之人尽知师鲁材能。
此三者,皆君子之极美,然在师鲁犹为末事。其大节乃笃于仁义,穷达祸福,不愧古人。其事不可遍举,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。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。临死而语不及私,则平生忠义可知也,其临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。
既已具言其文、其学、其论议、其材能、其忠义,遂又言其为仇人挟情论告以贬死,又言其死后妻子困穷之状。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人,以如此事废死。至于妻子如此困穷,所以深痛死者,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。
《春秋》之义,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,“子般卒”是也。诗人之意,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,“君子偕老”是也。不必号天叫屈,然后为师鲁称冤也。故于其铭文,但云“藏之深,固之密,石可朽,铭不减”,意谓举世无可告语,但深藏牢埋此铭,使其不朽,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。其语愈缓,其意愈切,诗人之义也。而世之无识者,乃云铭文不合不讲德,不辩师鲁以非罪。盖为前言其穷达祸福无愧古人,则必不犯法,况是仇人所告,故不必区区曲辩也。今止直言所坐,自然知非罪矣,添之无害,故勉徇议者添之。
若作古文自师鲁始,则前有穆修、郑条辈,及有大宋先达甚多,不敢断自师鲁始也。偶俪之文苟合于理,未必为非,故不是此而非彼也。若谓近年古文自师鲁始,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,可以互见,不必重出也。皇甫《韩文公墓志》、李翱《行状》不必同,亦互见之也。
《志》云师鲁喜论兵。论兵,儒者末事,言喜无害。喜非嬉戏之喜,喜者,好也,君子固有所好矣。孔子言回也好学,岂是薄颜回乎?后生小子,未经师友,苟恣所见,岂足听哉!
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,便似孟郊诗;与樊宗师作志,便似樊文。慕其如此,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,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。又思平生作文,惟师鲁一见,展卷疾读,五行俱下,便晓人深处。因谓死者有知,必受此文,所以慰吾亡友尔,岂恤小子辈哉!
【书冲厚居士墓铭后】
东南固多学者,而徐氏尤为大族,其子弟从予学者,往往有闻于时。视其子弟,则可知其父兄之贤也。庐陵欧阳修书。
【书李翱集后〈天圣□年〉】
予为西京留守推官,得此书于魏君,书五十篇。予尝读韩文,所作《哀欧阳詹文》云:“詹之事,既有李翱作传。”而此书亡之,惜其遗阙者多矣。
【书梅圣俞稿后〈明道元年〉】
凡乐,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,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,欢欣恻怆可以察于声。五声单出于金石,不能自和也,而工者和之。然抱其器,知其声,节其廉肉而调其律吕,如此者,工之善也。今指其器以问于工曰:彼и者,ね者,堵而编、执而列者,何也?彼必曰:鼗鼓、钟磬、丝管、干戚也。又语其声以问之曰:彼清者,浊者,刚而奋、柔而曼衍者,或在郊、或在庙堂之下而罗者,何也?彼必曰:八音,五声,六代之曲,上者歌而下者舞也。其声器名物,皆可以数而对也。然至乎动荡血脉,流通精神,使人可以喜,可以悲,或歌或泣,不知手足鼓舞之所然,问其何以感之者,则虽有善工,犹不知其所以然焉,盖不可得而言也。乐之道深矣,故工之善者,必得于心,应于手,而不可述之言也。听之善,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,不可得而言也。尧、舜之时,夔得之,以和人神、舞百兽。三代、春秋之际,师襄、师旷、州鸠之徒得之,为乐官,理国家,知兴亡。周衰官失,乐器沦亡,散之河海,逾千百岁间,未闻有得之者。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,既不得泄于金石,疑其遂独钟于人。故其人之得者,虽不可和于乐,尚能歌之为诗。
古者登歌清庙,太师掌之,而诸侯之国亦各有诗,以道其风土性情。至于投壶、飨射,必使工歌,以达其意,而为宾乐。盖诗者,乐之苗裔欤!汉之苏、李,魏之曹、刘,得其正始。宋、齐而下,得其浮淫流佚。唐之时,子昂、李、杜、沈、宋、王维之徒,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,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,而孟郊、贾岛之徒,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。由是而下,得者时有,而不纯焉。今圣俞亦得之。然其体长于本人情,状风物,英华雅正,变态百出。哆兮其似春,凄兮其似秋,使人读之可以喜,可以悲,陶畅酣适,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。斯固得深者邪!其感人之至,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!余尝问诗于圣俞,其声律之高下,文语之疵病,可以指而告余也,至其心之得者,不可以言而告也。余亦将以心得意会,而未能至之者也。
圣俞久在洛中,其诗亦往往人皆有之,今将告归,余因求其稿而写之。然夫前所谓心之所得者,如伯牙鼓琴,子期听之,不相语而意相知也。余今得圣俞之稿,犹伯牙之琴弦乎!
【读李翱文〈景祐三年〉】
予始读翱《复性书》三篇,曰此《中庸》之义疏尔。智者诚其性,当读《中庸》。愚者虽读此,不晓也,不作可焉。又读《与韩侍郎荐贤书》,以谓翱特穷时,愤世无荐己者,故丁宁如此,使其得志,亦未必然。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隽,亦善论人者也。最后读《幽怀赋》,然后置书而叹,叹已复读,不自休。恨翱不生于今,不得与之交;又恨予不得生翱时,与翱上下具论也。
凡昔翱一时人,有道而能文者,莫若韩愈。愈尝有赋矣,不过羡二鸟之光荣,叹一饱之无时尔。此其心使光荣而饱,则不复云矣。若翱独不然,其赋曰:“众嚣嚣而杂处兮,咸叹老而嗟卑。视予心之不然兮,虑行道之犹非。”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,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,以为忧。呜呼!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,为翱所忧之心,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!
然翱幸不生今时,见今之事,则其忧又甚矣。奈何今之人不忧也?余行天下,见人多矣,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,又皆贱远,与翱无异。其余光荣而饱者,一闻忧世之言,不以为狂人,则以为病痴。予不怒则笑之矣。呜呼!在位而不肯自忧,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,可叹也夫!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,欧阳修书。
【书春秋繁露后〈景祐四年〉】
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载仲舒所著书百余篇,第云《清明》、《竹林》、《玉杯》、《繁露》之书,盖略举其篇名。今其书才四十篇,又总名《春秋繁露》者,失其真也。予在馆中校勘群书,见有八十余篇,然多错乱重复。又有民间应募献书者,献三十余篇,其间数篇在八十篇外。乃知董生之书流散而不全矣。方俟校勘,而予得罪夷陵,秀才田文初以此本示予,不暇读。明年春,得假之许州,以舟下南郡,独卧阅此,遂志之。董生儒者,其论深极《春秋》之旨。然惑于改正朔而云王者大一元者,牵于其师之说,不能高其论以明圣人之道,惜哉惜哉!景祐四年四月四日书。
【书韦应物西涧诗后〈庆历□年〉】
右唐韦应物《滁州西涧》诗。今州城之西乃是丰山,无所谓西涧者。独城之北有一涧,水极浅,遇夏潦涨溢,恒为州人之患,其水亦不胜舟,又江潮不至。此岂诗家务作佳句,而实无此邪?然当时偶不以图经考正,恐在州界中也。闻左司郭员外新授滁阳,欲以此事问之。
●卷七十三·居士外集卷二十三
◎杂题跋二十首
【读裴寂传〈景祐□年〉】
予尝与尹师鲁论自魏、晋而下佐命功臣,皆可贬绝,以其贰心旧朝,协成大谋,虽曰忠于所事,而非人臣之正也。及读《裴寂传》迹其终始,良有以哉。始寂为晋阳宫监,私以宫人馈高祖,因见亲匿,可谓贰隋矣。及太宗以博奕啖之,遂开义师之谋,卒成唐室。武周为寇,请行自败,不即就诛者,非特佐命有功,岂非曩时私狎之恩哉?坐交沙门,法虽免官见放,复有所陈。太宗数之曰:“计公勋庸,不至于此。”数以武德时政之缪,皆归其人。又闻妖言不自明,乃欲杀人缄口,遂被流放。列其四罪,贷不致理。盖由进身之私恩衰即败也。韩、彭之功犹终不保,况寂也哉!
【书梅圣俞河豚鱼诗后〈至和□年〉】
予友梅圣俞于范饶州席上赋此《河豚鱼》诗,余每体中不康,诵之数过辄佳,亦屡书以示人为奇赠。翰林东阁书。
【书三绝句诗后〈至和□年〉】
前一篇梅圣俞咏泥滑滑,次一篇苏子美咏黄莺,后一篇余咏画眉鸟。三人者之作也出于偶然,初未始相知,及其至也,意辄同归,岂非其精神会通,遂暗合邪?自二子死,余殆绝笔于斯矣。翰林东阁书。
【跋晏元献公书〈至和□年〉】
右观文殿大学士、兵部尚书晏元献公二帖。公为人真率,其词翰亦如其性,是可嘉也。
【跋李西台书〈嘉祐三年〉】
嘉祐三年三月晦日,和叔携以过余,因得览之,不能释手。嗟今之人清尚如西台君者,何少也!遂书其后而还之。庐陵欧阳修。
【又〈嘉祐三年〉】
李公为人端重清方,为当时所重,不徒爱其笔迹也。嘉祐三年三月晦日,修题。
【跋李翰林昌武书〈嘉祐□年〉】
昌武笔画遒峻,盖欲自成一家,宜其见称于当时也。修览其书,知此道寂寞久矣。响时苏、梅二子,以天下两穷人主张斯道,一时士人倾想其风采,奔走不暇,自其沦亡,遂无复继者。岂孟子所谓折枝之易,第不为邪?览李翰林诗笔,见故时朝廷儒学侍从之臣,未尝不以篇章翰墨为乐也。
【记旧本韩文后〈嘉祐□年〉】
予少家汉东,汉东僻陋无学者,吾家又贫无藏书。州南有大姓李氏者,其子尧辅颇好学。予为儿童时,多游其家,见有弊筐贮故书在壁间,发而视之,得唐《昌黎先生文集》六卷,脱落颠倒无次序,因乞李氏以归。读之,见其言深厚而雄博,然予犹少,未能悉究其义,徒见其浩然无涯,若可爱。
是时天下学者杨、刘之作,号为时文,能者取科第,擅名声,以夸荣当世,未尝有道韩文者。予亦方举进士,以礼部诗赋为事。年十有七试于州,为有司所黜。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,则喟然叹曰: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!因怪时人之不道,而顾己亦未暇学,徒时时独念于予心,以谓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,苟得禄矣,当尽力于斯文,以偿其素志。
后七年,举进士及第,官于洛阳。而尹师鲁之徒皆在,遂相与作为古文。因出所藏《昌黎集》而补缀之,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。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,而韩文遂行于世,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,学者非韩不学也,可谓盛矣。
呜呼!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,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,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,亦其理有当然者。而孔、孟皇皇于一时,而师法于千万世。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,而后大施于今,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,盖其久而愈明,不可磨灭,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,其道当然也。
予之始得于韩也,当其沉没弃废之时,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,于是就而学之,则予之所为者,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?亦志乎久而已矣。故予之仕,于进不为喜、退不为惧者,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。
集本出于蜀,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,而脱缪尤多。凡三十年间,闻人有善本者,必求而改正之。其最后卷帙不足,今不复补者,重增其故也。予家藏书万卷,独《昌黎先生集》为旧物也。呜呼!韩氏之文、之道,万世所共尊,天下所共传而有也。予于此本,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。
【题薛公期画〈嘉祐八年〉】
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,以谓画以形似为难,鬼神人不见也。然至其阴威惨淡,变化超腾,而穷奇极怪,使人见辄惊绝,及徐而定视,则千状万态,笔简而意足,是不亦为难哉?此画虽传自妙本,然其笔力精劲,亦自有嘉处。嘉祐八年仲春旬休日,窃览而嘉之,题还薛公期书室。庐陵欧阳修题。
【跋杜祁公书〈嘉祐八年〉】
右杜祁公墨迹。公当景祐中,为御史中丞,时余以镇南军掌书记为馆阁校勘,始登公门,遂见知奖。后十五年,余以尚书礼部郎中。龙图阁直学士留守南都,公已罢相,致仕于家者数年矣。余岁时率僚属候问起居,见公福寿康宁,言笑不倦。岁余,予遭内艰去,居于颍。服除,来京师,蒙恩召人翰林为学士,与公书问往还,无虚月。又二岁,公以疾薨于家。予既泣而论次公之功德而铭之,又集在南都时唱和诗为一卷,以传二家之子孙。又发箧,得公手书简尺、歌诗,类为十卷而藏之。余与时寡合,辱公之知,久而愈笃,宜于公有不能忘,矧公笔法为世楷模,人人皆宝而藏之,然世人莫若余得之多也。嘉祐八年六月晦日。
【跋永城县学记〈嘉祐八年〉】
唐世执笔之士,工书者十八九,盖自魏、晋以来风流相承,家传少习,故易为能也。下逮懿、僖、昭、哀,衰亡之乱,宜不暇矣。接乎五代,四海分裂,士大夫生长干戈于积尸白刃之间,时时犹有以挥翰驰名于当世者,岂又唐之余习乎?如王文秉之小篆,李鹗、郭忠恕之楷法,杨凝式之行草。至于罗绍威、钱ㄈ,皆武夫骄将之子,酣乐于狗马声色者,其于字画,亦有以过人。
及宋一天下,于今百年,儒学称盛矣,唯以翰墨之妙,中间寂寥者久之,岂其忽而不为乎?将俗尚苟简,废而不振乎?抑亦难能而罕至也?盖久而得三人焉,响时苏子美兄弟以行草称,自二子亡,而君谟书特出于世。
君谟笔有师法,真草惟意所为,动造精绝,世人多藏以为宝,而予得之尤多,若《荔枝谱》、《永城县学记》,笔画尤精而有法者。故聊志之,俾世藏之,知余所好而吾家之有此物也。庐陵欧阳某书。嘉祐八年,岁在癸卯中元日。
【书荔枝谱后〈嘉祐八年〉】
善为物理之论者曰:天地任物之自然,物生有常理,斯之谓至神。圆方刻画,不以智造而力给,然千状万态,各极其巧以成其形,可谓任之自然矣。而其丑好精粗、寿夭多少,皆有常分,不有尸之,孰为之限数?由是言之,又若有为之者。是皆不可诘于有无之间,故谓之神也。
牡丹花之绝,而无甘实;荔枝果之绝,而非名花。昔乐天有感于二物矣,是孰尸其赋予邪?然斯二者惟一不兼万物之美,故各得极其精,此于造化不可知,而推之至理,宜如此也。余少游洛阳,花之盛处也,因为牡丹作记。君谟,闽人也,故能识荔枝而谱之。因念昔人尝有感于二物,而吾二人者适各得其一之详,故聊书其所以然,而以附君谟谱之末。嘉祐八年七月十九日,庐陵欧阳修题。
【跋学士院题名〈嘉祐八年〉】
余向在翰林七年,尝以谓宰辅有任责之忧,神仙无爵禄之宠。既都荣显,又享清闲,而兼有人天之乐者,惟学士也。自顷以来,叨被恩私俾,俾参政议,力疲矣而勤劳不得少息,心衰矣而忧患浩乎无涯。却思玉堂,如在天上。偶因发箧,闲览题名,不觉慨然,遂书于此。嘉祐八年中秋日。
熙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,载览至“却思玉堂,如在天上”之语,因思余作《内制集序》,亦为此语,英宗皇帝尝加称赏,为之泫然感涕不能止也。六一居士书。
【跋茶录〈治平元年〉】
善为书者以真楷为难,而真楷又以小字为难。羲、献以来遗迹见于今者多矣,小楷惟《乐毅论》一篇而已。今世俗所传,出故高绅学士家最为真本,而断裂之余,仅存者百余字尔。此外吾家率更所书《温彦博墓铭》,亦为绝笔。率更书世固不少,而小字亦止此而已,以此见前人于小楷难工,而传于世者少而难得也。君谟小字新出而传者二,《集古录目序》横逸飘发,而《茶录》劲实端严,为体虽殊,而各极其妙。盖学之至者,意之所到必造其精。予非知书者,以接君谟之论久,故亦粗识其一二焉。治平甲辰。
【跋观文王尚书举正书〈治平元年〉】
右观文学士、尚书王公,子伯中,清德之老也。余晚接公游,爱其为人。未几,公以病卒,因录其遗迹而藏之,实思其人,不独玩其笔也。天圣中,公与谢绛希深、黄鉴唐卿修国史。余为进士,初至京师,因希深始识公,而未接其游。后三十年,余为翰林学士,公以书殿兼职经筵,始得窃从公后。故得公手笔不多。呜呼!天圣之间,三人者皆一时之选,今皆亡矣,其遗迹尤可惜,矧公素以书名当世也。治平元年清明前一日书。
【跋学士院御诗〈治平元年〉】
列圣御制刻石龛,在玉堂北壁,扃锁甚严。至和元年秋,余初蒙恩召为学士,尝因事独对便殿。先帝密谕将幸玉堂,及欲如祖宗时夜召学士,因问唐朝故事。余奏曰:“唐世学士以献替为职业,至于进退大臣,常参密议,故当时号为内相。又谓之天子私人,其职在禁近,故唐制学士不与外人交通。比来选用非精,致上恩礼亦薄,渐见疏外,无异百司。若圣君有意崇奖,则当渐修故事。”予遂退而建言,不许私谒执政。时人喧然,共以为非。盖流俗习见近事,不知学士为禁职,旧制不通外人也。
真宗时,刘子仪当直,既不为丁晋公草制。明日,晏元献公入直,刘见晏来,遽趋以出,相遇不揖,掩面而过,盖当时学士犹交直也。近时当直者多不宿,宿者暮入晨出,玉堂终日阒然,吏人共守空院而已。职隳事废已久,自朝廷近臣皆不知故事,流俗不足怪也。因览刻石,遂并记之于后。治平元年清明日。
院中名画,旧有董羽水,僧巨然山,在玉堂后壁。其后又有燕肃山水,今又有易元吉猿及犭亘,皆在屏风。其诸司官舍,皆莫之有,亦禁林之奇玩也。余自出翰苑,梦寐思之。今中书、枢密院惟内宴更衣,则借学士院解歇。每至徘徊画下,不忍去也。
【跋薛简肃公奎书〈治平四年〉】
右薛简肃公诗并书,其背乃天圣四年司农卿李湘门状,是岁丙寅,至今丁未,实四十二年矣。偶得于家人箧中,因标轴而藏之。公之清节直道,余既铭之,而有传在国史,此不复书。治平四年闰月十八日。
【跋醉翁吟〈熙宁三年〉】
余以至和二年奉使契丹。明年,改元嘉祐,与圣俞作此诗。后五年,圣俞卒。作诗迨今十有五年矣,而圣俞之亡亦十年也。阅其辞翰,一为泫然,遂轴而藏之。熙宁三年五月十三日。
【题青州山斋〈熙宁三年〉】
吾常喜诵常建诗云:“竹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”欲效其语作一联,久不可得,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。晚来青州,始得出斋宴息,因谓不意平生想见而不能道以言者乃为己有,于是益欲希其仿佛,竟而莫获一言。夫前人为开其端,而物景又在其目,然不得自称其怀,岂人才有限而不可强?将吾老矣,文思之衰邪?兹为终身之恨尔。熙宁庚戌仲夏月望日题。
【跋三绝贴〈熙宁五年〉】
南唐澄心堂纸为世所珍,今人家不复有,曼卿诗与笔称雄于一时,今亦未有继者,谓之三绝,不为过矣。余家藏此,盖三十余年熙宁壬子正月雨中记。六一居士。
●卷七十四·居士外集卷二十四
◎谱
【欧阳氏序吉州庐陵县儒林乡欧桂里】
欧阳氏之先本出于夏禹之苗裔。自帝少康封其庶子于会稽,使守禹祀,传二十余世至允常。允常之子曰勾践,是为越王。越王勾践卒,子王<鼠石>与立。自<鼠石>与传五世,至王无疆,为楚威王所灭。其诸族子分散争立,滨于江南海上,皆受封于楚。有封于欧阳亭者,为欧阳亭侯,欧阳亭在今湖州乌程欧余山之阳。其后子孙遂以为氏。
汉高祖灭秦,得无疆之七世孙摇,复对为越王,使奉越后。而欧阳亭侯之后有仕汉为涿郡太守者,子孙遂居于北。一居冀州之渤海,一居青州之千乘。其居千乘者曰生,字和伯,仕于汉最显,世为博士,以经名家,所谓欧阳《尚书》是也。其居渤海者,仕于晋,最显曰建,字坚石,所谓渤海赫赫欧阳坚石是也。
建遇赵王伦之乱见杀。其兄子质以其族奔于长沙,由是子孙复居于南。仕于陈者曰,威名著于南海。之孙曰询,询之子通,仕于唐尤显,皆为名臣,其世居长沙,犹以渤海为对望。
自通三世生琮,琮为吉州刺史,子孙因家焉。自琮八世生万,万为安福县令。万生和,和生雅,雅生效、楚,效生谟、、讠玄,生皇高祖府君。府君生子八人,于世次为曾祖。今图所列子孙,皆八祖之后。盖自安福府君以来,遭唐末五代之乱,江南陷于僭伪,欧阳氏遂不显,然世为庐陵大族。而皇祖府君以儒学知名当世,至今名其所居乡曰儒林云。及宋兴,天下一统,八祖之子孙稍复出而仕宦。然自宋兴三十年,吾先君、伯父、叔父始以进士登于科者四人。后又三十年,某与丽兄之子乾、曜又登于科。今又殆将三十年矣,以进士仕者又才二人。盖自八祖以来,传今百年,或绝或微,分散扶疏,而其达于仕进者,何其迟而又少也!
今某获承祖考余休,列官于朝,叨窍荣宠,过其涯分,而才卑能薄,泯然遂将老死于无闻。夫无德而禄辱也,适足以为身之愧。尚敢以为亲之显哉!呜呼,自通而上,其行事见于史,自安福府君而下,遭世故无所施焉。某不幸幼孤,不得备闻祖考之遗德,然传于家者,以忠事君,以孝事亲,以廉为吏,以学立身。吾先君诸父之所以行于其躬,教于其子弟者,获承其一二矣。某又尝闻长老言,当黄巢攻破江西州县时,吉州尤被其毒,欧阳氏率乡人捍贼,赖保全者千余家。子孙宜有被其阴德者,顾某不肖,何足以当之?《传》曰: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。”今八祖欧阳氏之子孙甚众,苟吾先君诸父之行于其躬、教于其子孙者守而不失,其必有当之者矣。故图其世次,传于族人,又志于其石以待。自八祖以来,迁徙、婚嫁、官封、名谥与其行事,则具于谱。嘉祐四年已亥四月庚午嗣孙修谨序。
谱图:
惟欧阳氏自得姓以来,子孙众多,而谱随亲疏,宜有详略。其上世远而支分疏者,事或具于史,或各见其家谱。今自吉州府君而下,具列如左:
吉州府君讳琮,葬袁州之萍乡,而子孙始家于吉州。当唐之末,黄巢攻陷州县,府君率州人捍贼,乡里赖以保全,至今人称其德。
安福府君讳万,事迹阙。
处士讳雅,字正言,高年不仕,德行称于乡里。夫人龙氏。
韶阳府君讳效,字德用,为韶州韶阳主簿。夫人周氏。
处士讳,字达明,隐德不仕,乡里称之。凡民有争决之官府者。后多复诉讼;有从处士平其曲直者,遂不复争。夫人王氏。
令公府君讳郴,字可封,仕南唐,为武昌令、吉州军事衙推,官至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。性至孝,兄弟相友爱。有紫芝,一茎两葩,生于楹。乡人以为孝德听感,为著赋颂。享年九十有四,葬欧桂里横溪保之燕湖。夫人刘氏。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、太师、中书令。夫人累封楚国太夫人。
屯田府君讳俊,〈第三十六〉仕南唐,为洪州屯田院判官。享年五十七,葬栗源。夫人李氏。
处士讳伸,〈第三十七〉守道不仕。享年七十有三,葬滁陂。夫人萧氏。
屯田府君讳仪,〈第三十八〉字象之,仕南唐,举进士及第,官至屯田郎中。府君之登进士第也,父母皆在乡里,荣之,乃改庐陵之文霸乡安德里为儒林乡欧桂里,其所居履顺坊为具庆坊。享年五十有五,葬官山。夫人王氏。
处士讳亻丕,〈第三十九〉守道不仕。夫人王氏、张氏。
静江府君讳信,〈第四十〉仕南唐,为静江军团练使。〈据宋所撰《安福太君墓志》列序八子官封云:“信为静江军团练使兼宪秩。”南唐官品疑与今异。〉享年二十有五,葬曾家庄。夫人郭氏。
令公府君讳偃,〈第四十一〉少以文学著称南唐,耻从进士举,乃诣文理院上书,献其所为文十余万言。召试,为南京街院判官。享年三十八,葬吉水之回陂。夫人李氏。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、太师、中书令兼尚书令。夫人累封吴国太夫人。
处士讳,〈第四十二〉晦迹不仕。享年四十有七,葬东田。夫人陆氏。
工部府君讳亻放,〈第四十三〉仕皇朝,为许田令。葬奉新,累赠工部侍郎。夫人李氏。
处士讳翱,事迹阙。
处士讳宏,事迹阙。
处士讳猛,葬马家坑。夫人郑氏。
水部府君讳谷,为筠州团练副使,官至检校水部员外郎。葬傅家坑。夫人王氏。
封州府君讳宽,为封州司理参军。葬早禾坑。夫人边氏。
工部府君讳载,字则之,淳化三年进士及第。欧阳氏自江南归朝,以进士登科者自府君始。为人方重寡言,真宗皇帝尝自择御史,府君以秘书丞拜监察御史。后知泗州,毁龟山佛寺,诛妖僧数十人。为政清廉简静,所至官舍不窥园圃,至果烂堕地,家人无敢拾者。官至尚书工部郎中,享年六十有八。夫人金坛县君米氏。
处士讳素,事迹阙。
处士讳端,事迹阙。
崇公讳观,字仲宾,事具《泷冈阡表》。享年五十有九,葬吉水沙溪之泷冈。累赠金紫光禄大夫、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,追封崇国公。夫人彭城郡太君郑氏,累封魏国太夫人。享年七十有二,礻付葬泷冈。
处士讳旦,隐德不仕。事母以孝,为乡里所称。葬乌龟塘。夫人彭氏。
兵部府君讳晔,字日华,咸平三年进士及第,官至都官员外郎。历知桂阳监,端、黄、永三州。所至有能称,尤长于决疑狱。所得俸禄,分养孤遗。其兄之子修少孤,教之如己子。享年七十有九,葬安州应城之彭乐村。夫人福昌县君范氏。其后兄子修者,以参知政事遇今上登极恩,赠府君兵部员外郎。
处士讳翦,事迹阙。
处士讳羽,事迹阙。
职方府君讳颍,字孝叔,咸平三年进士及第,官至尚书职方郎中,历知万、峡、鄂、歙、彭、岳、阆、饶八州,为政务严明,有威惠。以本官分司。享年七十有三,家于荆南,遂葬焉。夫人广陵县君曾氏。
奉职府君讳ダ,为三班奉职。
殿直府君讳顼,为右班殿直。
谱例曰:姓氏之出,其来也远,故其上世多亡不见。谱图之法,断自可见之世,即为高祖,下至五世玄孙,而别自为世。如此,世久子孙多,则官爵、功行载于谱者,不胜其繁。宜以远近亲疏为别,凡远者、疏者略之,近者、亲者详之,此人情之常也。玄孙既别自为世,则各详其亲,各系其所出。是详者不繁,而略者不遗也。凡诸房子孙,各纪其当纪者,使谱牒互见,亲疏有伦,宜视此例而审求之。
●卷七十五·居士外集卷二十五
◎谱
【砚谱】
端石出端溪,色理莹润,本以子石为上。子石者,在大石中生,盖精石也,而流俗传讹,遂以紫石为上。又以贮水不耗为佳。有瞿鹆眼为贵,眼,石病也,然惟此岩石则有之。端石非徒重于流俗,官司岁以为贡,亦在他砚上。然十无一二发墨者,但充玩好而已。
歙石出于龙尾溪,其石坚劲,大抵多发墨,故前世多用之。以金星为贵,其石理微粗,以手摩之,索索有锋芒者尤佳。余少时又得金坑矿石,尤坚而发墨,然世亦罕有。
端溪以北岩为上,龙尾以深溪为上。较其优劣,龙尾远出端溪上,而端溪以后出见贵尔。
绛州角石者,其色如白牛角,其文有花浪,与牛角无异。然顽滑不发墨,世人但以研丹尔。
归州大沱石,其色青黑斑斑,其文理微粗,亦颇发墨。归峡人谓江水为沱,盖江水中石也。砚止用于川峡,人世未尝有。余为夷陵县令时,尝得一枚,聊记以广闻尔。
青州紫金石,文理粗,亦不发墨,惟京东人用之。又有铁砚,制作颇精,然患其不发墨,往往函端石于其中,人亦罕用。惟研筒便于提携,官曹往往持之以自从尔。
红丝石砚者,君谟赠余,云此青州石也,得之唐彦猷。云须饮以水使足乃可用,不然渴燥,彦猷甚奇此砚,以为发墨不减端石。君谟又言,端石莹润,惟有芒者尤发墨,歙石多芒,惟腻理者特佳,盖物之奇者必异其类也。此言与余特异,故并记之。
青州、潍州石末研,皆瓦砚也。其善发墨非石砚之比,然稍粗者损笔锋。石末本用潍水石,前世已记之,故唐人惟称潍州。今二州所作皆佳,而青州尤擅名于世矣。
相州古瓦诚佳,然少真者,盖真瓦朽腐不可用,世俗尚其名尔。今人乃以澄泥如古瓦状作瓦埋土中,久而斫以为砚。然不必真古瓦,自是凡瓦皆发墨,优于石尔。今见官府典吏以破盆瓮片研墨,作文书尤快也。虢州澄泥,唐人品砚以为第一,而今人罕用矣。《文房四谱》有造瓦砚法,人罕知其妙。向时有著作佐郎刘羲叟者,尝如其法造之,绝佳。砚作未多,士大夫家未甚有,而羲叟物故,独余尝得其二,一以赠刘原父,一余置中书阁中,尤以为宝也。今士大夫不学书,故罕事笔砚,砚之见于时者惟此尔。
◎洛阳牡丹记〈景祐元年〉
◇花品序第一
牡丹出丹州、延州,东出青州,南亦出越州,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。洛阳所谓丹州花、延州红、青州红者,皆彼土之尤杰者,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,列第不出三已下,不能独立与洛花敌。而越之花以远罕识,不见齿,然虽越人,亦不敢自誉,以与洛阳争高下。是洛阳者,果天下之第一也。洛阳亦有黄芍药、绯桃、瑞莲、千叶李、红郁李之类,皆不减他出者,而洛阳人不甚惜,谓之果子花,曰某花、某花。至牡丹,则不名,直曰花,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,其名之著,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。其爱重之如此。
说者多言洛阳于二河间,古善地。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,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,此盖天地之中,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,故独与他方异。予甚以为不然。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,四方入贡,道里均,乃九州之中;在天地昆仑旁薄之间,未必中也。又况天地之和气,宜遍被四方上下,不宜限其中以自私。
夫中与和者,有常之气,其推于物也,亦宜为有常之形,物之常者,不甚美亦不甚恶。及元气之病也,美恶鬲并而不相和入,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,皆得于气之偏也。花之钟其美,与夫瘿木雍肿之钟其恶,丑好虽异,而得分气之偏病则均。洛阳城圆数十里,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,出其境则不可植焉,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?此又天地之大,不可考也已。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,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,语曰:“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。”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。然比夫瘿木雍肿者,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。
余在洛阳,四见春。天圣九年三月,始至洛,其至也晚,见其晚者。明年,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、缑氏岭、石唐山、紫云洞,既还,不及见。又明年,有悼亡之戚,不暇见。又明年,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,只见其早者。是未尝见其极盛时,然目之所瞩,已不胜其丽焉。
余居府中时,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,见一小屏立坐后,细书字满其上。思公指之曰:“欲作花品,此是牡丹名,凡九十余种。”余时不暇读之,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,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。计其余,虽有名而不著,未必佳也。故今所录,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:
姚黄魏花
细叶寿安呈红〈亦曰青州红〉
牛家黄潜溪绯
左花献来红
叶底紫鹤翎红
添色红倒晕檀心
朱砂红九蕊真珠
延州红多叶紫
粗叶寿安丹州红
莲花萼一百五
鹿胎花甘草黄
一扌厌红玉板白
◇花释名第二
牡丹之名,或以氏,或以州,或以地,或以色,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。姚黄、牛黄、左花、魏花以姓著,青州、丹州、延州红以州著,细叶、粗叶寿安、潜溪绯以地著,一扌厌红、鹤翎红、朱砂红、玉板白、多叶紫、甘草黄以色著,献来红、添色红、九蕊真珠、鹿胎花、倒晕檀心、莲花萼、一百五、叶底紫皆志其异者。
姚黄者,千叶黄花,出于民姚氏家。此花之出,于今未十年。姚氏居白司马坡,其地属河阳,然花不传河阳,傅洛阳,洛阳亦不甚多,一岁不过数朵。牛黄亦千叶,出于民牛氏家,比姚黄差小。真宗祀汾阴,还过洛阳,留宴淑景亭,牛氏献此花,名遂著。甘草黄,单叶,色如甘草。洛人善别花,见其树知为某花云。独姚黄易识,其叶嚼之不腥。魏家花者,千叶肉红花,出于魏相仁溥家。始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,斫以卖魏氏。魏氏池馆甚大,传者云:此花初出时,人有欲阅者,人税十数钱,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,魏氏日收十数缗。其后破亡,鬻其园,今普明寺后林池乃其地,寺僧耕之以植桑麦。花传民家甚多,人有数其叶者,云至七百叶。钱思公尝曰:“人谓牡丹花王,今姚黄真可为王,而魏花乃后也。呈红者,单叶深红花,出青州,亦曰青州红。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,自青州以乇驼驮其种,遂传洛中。其色类腰带呈,故谓之呈红。献来红者,大,多叶,浅红花。张仆射罢相居洛阳,人有献此花者,因曰献来红。添色红者,多叶花,始开而白,经日渐红,至其落乃类深红。此造化之尤巧者。鹤翎红者,多叶花,其末白而本肉红,如鸿鹄羽色。细叶、粗叶寿安者,皆千叶肉红花,出寿安县锦屏山中,细叶者尤佳。倒晕檀心者,多叶红花。凡花近萼色深,至其末渐浅。此花自外深色,近萼反浅白,而深檀点其心,此尤可爱。一扌厌红者,多叶,浅红花,叶杪深红一点,如人以手指扌厌之。九蕊真珠红者,千叶红花,叶上有一白点如珠,而叶密蹙其蕊为九丛。一百五者,多叶白花。洛花以谷雨为开候,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,最先。丹州、延州花,皆千叶红花,不知其至洛之因。莲花萼者,多叶红花,青趺三重如莲花萼。左花者,千叶紫花,〈出民左氏家。〉叶密而齐如截,亦谓之平头紫。朱砂红者,多叶红花,不知其所出。有民门氏子者,善接花以为生,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,有此花。洛阳豪家尚未有,故其名未甚著,花叶甚鲜,向日视之如猩血。叶底紫者,千叶紫花,其色如墨,亦谓之墨紫花。在丛中,旁必生一大枝,引叶覆其上,其开也,比他花可延十日之久。噫,造物者亦惜之邪!此花之出,比他花最远,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,花出其家,亦谓之军容紫,岁久失其姓氏矣。玉板白者,单叶白花,叶细长如拍板,其色如玉而深檀心。洛阳人家亦少有,余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,问寺僧而得其名,其后未尝见也。潜溪绯者,千叶绯花,出于潜溪寺。寺在龙门山后,本唐相李藩别墅,今寺中已无此花,而人家或有之。本是紫花,忽于丛中特出绯者,不过一二朵,明年移在他枝,洛人谓之转〈音篆〉枝花,故其接头尤难得。鹿胎花者,多叶紫花,有白点如鹿胎之纹。故苏相禹圭宅今有之。多叶紫,不知其所出。初,姚黄未出时,牛黄为第一;牛黄未出时,魏花为第一;魏花未出时,左花为第一。左花之前,唯有苏家红、贺家红、林家红之头,皆单叶花,当时为第一,自多叶、千叶花出后,此花黜矣,今人不复种也。
牡丹初不载文字,唯以药载《本草》。然于花中不为高第,大抵丹、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,与荆棘无异,土人皆取以为薪。自唐则天已后,洛阳牡丹始盛。然未闻有以名著者,如沈、宋、元、白之流皆善咏花草,计有若今之异者,彼必形于篇咏,四而寂无传焉。唯刘梦得有《咏鱼朝恩宅牡丹》诗,但云“一丛千万朵”而已,亦不云其美且异也。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,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,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。
◇风俗记第三
洛阳之俗,大抵好花。春时,城中无贵贱,皆插花,虽负担者亦然。花开时,士庶竟为游遨,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,为市井,张幄,笙歌之声相闻,最盛于月陂堤、张家园、棠棣坊、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,至花落乃罢。
洛阳至东京六驿,旧不进花,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,岁遣衙校一员,乘驿马,一日一夕至京师。所进不过姚黄、魏花三数朵,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,使马上不动摇,以蜡封对花蒂,乃数日不落。
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,盖其不接则不佳。春初时,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,谓之山篦子。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,至秋乃接。接花工尤著者,谓之门园子,〈盖本姓东门氏,或是西门,俗但云门。园子,亦由今俗呼皇甫氏多只云皇家也。〉豪家无不邀之。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,秋时立契买之,至春见花乃归其直。洛人甚惜此花,不欲传,有权贵求其接头者,或以汤中蘸杀与之。魏花初出时,接头亦直钱五千,今尚直一千。
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,过此不堪矣。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,乃接,以泥封裹,用软土拥之,以叶作庵子罩之,不令见风日,惟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,至春乃去其覆。此接花之法也。〈用瓦亦可。〉
种花必择善地,尽去旧土,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,盖牡丹根甜,多引虫食,白敛能杀虫。此种花之法也。
浇花亦自有时,或用日未出,或日西时。九月旬日一浇,十月、十一月,三日、二日一浇,正月隔日一浇,二月一日一浇。此浇花之法也。
一本发数朵者,择其小者去之,只留一二朵,谓之打剥,惧分其脉也。花才落,便剪其枝,勿令结子,惧其易老也。春初既去庵,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,棘气暖,可以辟霜,不损花芽,他大树亦然。此养花之法也。
花开渐小于旧者,盖有蠹虫损之,必寻其穴,以硫黄簪之。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,乃虫所藏处,花工谓之气窗,以大针点硫黄末针之,虫乃死,虫死花复盛,此医花之法也。乌贼鱼骨以针花树,入其肤,花辄死。此花之忌也。
◇牡丹记跋尾
右蔡君谟之书,八分、散隶、正楷、行狎、大小草众体皆精。其平生手书小简、残篇断稿,时人得者甚多,惟不肯与人书石,而独喜书余文也。若《陈文惠公神道碑铭》、《薛将军碣》、《真州东园记》、《杭州有美堂记》、《相州昼锦堂记》,余家《集古录目序》,皆公之所书。最后又书此记,刻而自藏于其家。方走人于亳,以模本遗予,使者未复于闽,而凶讣已于亳矣,盖其绝笔于斯文也。於戏!君谟之笔既不可复得,而予亦老病不能文者久矣,于是可不惜哉!故书以传两家子孙。